这一具肉身就此撑不住了。

幽暗的永乐宫只点了一盏灯。

她想起荆棘丛中血战不屈的身姿，忘川河畔动人的告白，云州旧宅那燃了十年的香火。

他舍不得，却耐不过她坚持。

一道幽影时隐时现，声音冷静，疏离。

他心头一恸，望着她面无血色的魂魄，极力对他扬起了一丝笑：

而今，只为换回一抔枯骨。

“别去。我不想你见他。”

搅弄风云之人，终有一日会被风云碾碎。

她笑着说好。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指尖火辣辣地生疼，胸口如撕裂一般剧痛。活埋的痛楚无法抑制，就像她这一世，无论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的命运。

元泓疾步过去，想要将人扶起，想要撩开珠帘，帘后的人影却一个转身，没入了烛火照不见的阴影之中。

最后，他妥协，只柔声道：

“陛下将万千罪名加于臣身，可有想过今日为此反噬？”

她能够狠狠压下心中巨大的悲恸，然而，十年前困在箱笼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一段记忆如洪水倒灌，势不可挡地涌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死因有疑的时候，眼前如浓雾不散，止步不前，那时的她为此焦躁，有过惴惴不安。而现下一切终于水落石出，她倒是出离地平静。

皇城的碧瓦朱甍，天宫阙楼，在晦暗里失了颜色，静静矗立，如一座万年的庞然死物。

无论往昔如何，都已过去。她只知道，无论生死，无论何种面貌，总有一个人一直会陪在她身边。

无影无踪。

十年前的活埋，又算得了什么。俱往矣。

他侧首，看到她的魂魄牵起他的手轻轻摩挲，让他平静下来。

婚书。

顾昔潮握刀的手，骨节泛白，青筋暴鼓仿佛就要崩裂，一双虚无的手揽上了他的臂弯。

生前死后，她不曾辜负过任何人。不该是她躲躲藏藏。

“阿鸾，你不必多礼。”

沈今鸾立在灯下，烛火落在她沉静的面容，柔光涟漪如水。

由是，沈今鸾此时穿着他新烧的霜色襦裙，双肩饰以披帛，荆钗布裙，婷婷立于华贵的永乐宫内殿里。

元泓没有料到他还有后手，静立良久，有一种孤家寡人的萧索之感。

他顾昔潮所有叛逆之行，不过为了夺回本属于他的妻子，被皇权夺走的妻子。天下万民，史书工笔，都会站在他这一侧。

因为顾昔潮一直在她身旁。

沈今鸾恢复了魂魄之身，凝视着眼前犀角蜡烛晕开的光影。

“顾郎，你就让我见他。我没什么见不得人。”

顾昔潮望着天子发白的面色，淡淡道：

元泓微微一怔，却缓缓地勾起唇角，一笑置之：

棋局已近收官，君王已行至此处，那早死的先帝也未必压得住他。

“就算京畿二卫尽数折于今日平叛，但陛下莫要忘了，北疆还有臣十万精兵。臣为臣妻，师出有名，天下共讨之。”

却生出了这么一个微小的变数，一个足以撼动他所有布局的变数。

“我，也还有最后一谋呢。”

此番入宫觐见之时，他就说过，谁为刀俎，谁为鱼肉，犹未可知。

“我与陛下是君臣，自当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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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他血丝密布的眼，像是被大雨淋透了，湿漉地看着她：

沈今鸾转过身，隔着珠帘朝那道人影微微屈膝，福了福身。

而今，内除世家，外收兵权，这锦绣江山即将皆为他所掌握。

承平十五年春三月的这一日，天色阴黑，不辨日夜。

“既是先帝遗诏，必得天下人看到才算作数，那就要看大将军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那柔弱万般却又坚韧无比的魂魄，如常俏皮，如常狡黠，道：

正文完

“那我，为你烧一件衣。”

从此，万古黑夜，尸山血海，碧落黄泉，有他相伴，她也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珠帘轻轻晃动，一阵风涌入内殿，门外走来一道身影，袍角金纹繁复，绣有万里山川，一步一步走向珠帘，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昔日君臣，针锋相对，图穷匕见。

这一盏灯，是一刻前顾昔潮为她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