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戴着眼罩睡觉的时间，方然然也可以听见前头隐约传来的键盘敲击声。方家远就是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

她讽刺似的笑笑，手从桌上拿起杯子——就在这一刻，她又听见了键盘敲击的声音从二楼的客房里传了出来。

方然然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她却听见方家远“嗯”了一声，似乎在表示赞同。

或许是自己真的有问题吧。

回去的路上她通过别人的闲谈得知了母亲去世是因为吃了过量的安眠药。安眠药的量并非致死量，所以这是一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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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远总会用这种疏离的语气称呼她。

方然然一回到家里就开始重新整理自己的行程，马上就要开学了，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她的计划——是啊，母亲的葬礼只是个“意外”而已。

“你的母亲去世了。”

方然然听见自己轻笑了一声。

方然然闭上眼，那键盘敲击声或许并不是真实的，而是来自于自己的记忆。她的衣服穿得还是少了，就算在飞机上也能冷得缩成一团。黑暗与冰冷中，她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方家远的声音淡淡，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个同他毫不相干的事实：

方然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或许这个机器人也有一点情分罢，但要是真有情分，又有什么必要在这期间赶回波士顿处理工作？

他们只知道母亲是个画画的，搞艺术的。那么这样的早逝似乎也是能够理解的了。因为“艺术家嘛，谁知道他们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这类的话语方然然在成长途中已经听到过很多了。

当她和方家远站在一起，最后看了一眼她母亲的遗容时，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呢喃出声：

方然然好像又听见了似曾相识的话语：你看看，他的女儿，遗传了和她父亲一样的绝情。

这样的声音越多，她就愈加难以落泪。

方然然一边走一边听，她发觉别人的眼神在谈话间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而她心里却毫无起伏，平静得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一路上吵吵闹闹的，方然然总觉得这世界不太真实。前一刻她还在异国他乡，排满的行程几乎让她没有任何空闲考虑别的事。但现在，她回到了唤江——她的家乡，她本应熟悉的一切。

确实是这样，方然然并不反驳。

她抬头看看旁边的方家远。他也一样，只是一脸严肃，手里罕见的没有拿着手机，只是默默垂在身体两侧。

两天后，葬礼。

“猝死。”

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时隔近三年回到唤江的理由竟是因为这个。

这天下午母亲的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边很遵循传统的仪式，方然然和几个同辈的年轻人穿上麻衣，跪拜，再一路跟去了殡仪馆。

可周围是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场景。以及这股陌生的心情。

母亲家里信佛，方然然站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听着住持在念着毫无起伏的经词。葬礼人很多，母亲娘家那边出现了自己根本没见过的许多亲戚面孔，但无一人口中谈到了她的母亲。方然然甚至觉得他们还不如自己了解母亲。

回程的飞机上，方家远订的是一前一后的座位，头等舱，因为他不希望身边坐着的是方然然。她的父亲就是这样，身边坐任何一个陌生人，却不能是自己的女儿。

你的母亲。你的母亲。

是这样的，她的母亲——和她生活过的人一定明白，她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时，都是这样一副平淡的表情。所以方然然才更觉得——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而不是永远离开了。

接着三声嘟嘟嘟响起，电话被挂断，方然然靠在那，却好像还能听见那嘟嘟嘟的声音，再混杂着键盘的敲击声。

“爸。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就这么用一个词概括了她母亲一生的结束。

应当流泪的场合，不管心情如何悲伤，方然然的眼泪总是连一滴都掉不下来。

所以她不说话，一个字都没说。她没想到方家远也是那么沉默。他身上还是那套衣服，从波士顿回来以后，他就一直没有换过。

方然然想。

时间可真够紧的。